“易案”宫斗:上世纪三十年代“故宫盗宝案”始末

来源:北京日报
2017-02-09 19:09:08

结怨于人事

多年后,许多故宫博物院的老人回忆起这场风波都说,崔李之争其实只是“易培基冤案”的一个导火索,其更深层次的矛盾,早在几年前的人事安排上就埋下了。

易培基与故宫博物院关系至深,可以说是故宫博物院的缔造者之一。1924年,易培基在北洋政府任教育总长。素来醉心古物的他,对溥仪霸占着紫禁城十分不满。当年10月,冯玉祥成功发动“北京政变”,软禁了贿选上台的大总统曹锟。冯玉祥反清立场一向十分鲜明。于是,易培基与同是国民党元老的李煜瀛一起,策动冯玉祥驱溥仪出宫。这才有了溥仪拖家带口仓皇辞庙的一幕。

故宫收归国有后,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从那时起,易培基和李煜瀛一直都是故宫博物院管理层的核心成员。1928年北伐成功后,作为国民党和故宫博物院的元老,易培基被委任为故宫博物院第一任院长,李煜瀛被委任为理事会理事长。从历史渊源看,他们二人领导故宫博物院乃众望所归,而另一位被国民党塞进故宫的张继,就显得有点儿不能服众了。

张继,字溥泉,早年加入同盟会,追随孙中山闹革命。1920年任广州军政府顾问、国民党北方执行部主持人,也是国民党元老级的人物。孙中山逝世后,他因反对“联俄联共”的主张,成为了“西山会议派”的首脑人物。

从履历上看,张继与故宫博物院没什么渊源。二者唯一的交集是,1928年国府委员经亨颐提出“拍卖故宫”的提案时,张继以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名义给中央政治会议写了一篇驳斥呈文。张继的文章赢得了社会的广泛支持,一场“拍卖故宫”的风波平息下来,而他也因为守护故宫有功进入了故宫博物院的管理核心。在1928年底召开的故宫博物院第一次理事会上,李煜瀛、易培基、张继三人均被推为常务理事。经大会讨论,李煜瀛任理事长、易培基任院长、张继任副院长,但后来张继并没有当上副院长,他与易李二人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1928年,可以说是易培基政治生涯的巅峰时期。当时他不但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院长,还兼任着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和农矿部部长。由于农矿部在南京办公,所以起初易培基并没有来北平主持故宫博物院的工作。院长没到任,按说故宫的日常工作应该由副院长负责,但易培基并没有把这个重任交给张继。他的同窗好友、时任故宫博物院简任秘书吴瀛回忆,易培基对他说:“张继神经,又要听神经太太的支配,不能让他当家。那是石曾(即李煜瀛)的意思。”

在易李二人的运作下,张继没当成副院长,只捞到了一个文献馆馆长的位子。主持故宫日常工作的则是秘书长李宗侗。李宗侗早年留学法国,后又被北京大学聘为教授,看似资历不浅,但他能得到秘书长一职,主要因为他既是易培基的女婿,又是李煜瀛的侄子。

李宗侗的上位,不但引起张继的强烈不满,许多故宫的老人也不太服气。易培基的同窗好友吴瀛,从草创期就为故宫博物院奔走呼号,如今只得了一个简任秘书之职,不少人为他鸣不平。他在《故宫尘梦录》中回忆,易培基的老友左霖苍曾直言:“论劳资、论辈分,某决不应在某之下。”这两个“某”指的自然是吴瀛和李宗侗。就连易培基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一再表示所谓“简任秘书”实际上是院长助理。吴瀛自己“因为太喜欢这个博物院了”,所以并不在乎职位,但张继和崔振华却没有这么大度,他们一直在找机会报复易培基和李宗侗。

就在周利生、高鲁发出对易培基的弹劾不久,北平《快报》记者谢振翮等7人联合向北平地方法院检察署检举易培基图利渎职。他们举报,故宫博物院在出售金器的时候价格太低,而且还处理了具有历史价值的金八仙碗。这次举报随着媒体的介入,变得沸沸扬扬,人所共知。易培基不得不在1933年1月向国民政府呈文,为自己申辩。

易培基指出,处分金器是经过故宫理事会和国民政府批准的。所谓的“金八仙碗”其实是残品,“制作恶劣,绝无美术可言”,而且故宫里类似的八仙碗很多,就连寻常金店里也有销售。临时监委会认为,它们并不具备历史和艺术价值。至于把出售之款用于发工资,更是无稽之谈。处分物品的收益均作为基金,专款储存,账目清清楚楚。

易培基的答辩有理有据,周高二人的弹劾自然落空了。然而,幕后指使人并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们很快又罗织了罪名,卷土重来了。

报错电报露了底

1933年5月1日,南京最高法院检察官朱树森拿着天津高等法院的介绍信,以参观的名义来到故宫博物院。当庶务科虞科长接待他时,这位朱检察官却提出来要查看院里的文件卷宗。虞科长连忙打电话请示。易培基得知此事后,本待应允,可吴瀛却觉得不妥:“他拿着天津高等法院的介绍参观信,如何能看文件呢?”于是,经过双方商议,朱树森只在院内看文件,但经手过处分物品的人员要随时听候他问话。

第二天一早,朱树森来到故宫,李宗侗、吴瀛等参与过处分物品的人都纷纷到齐。开始朱树森问了问处分物品的经过,并没什么新发现。正待作罢,负责处分绸缎的书记员尹起文忽然站起来,期期艾艾地说:“就是有一笔秘书长同院长购买的3000块钱的绸缎皮货……并不是在星期日买的。大家都有一些……”朱树森想抓住这个“话柄”,连忙追问李宗侗。

原来,处分物品时为了促销,故宫方面规定购买2000元以上者打七五折,购买3000元以上者打七折。李宗侗起初买了二三百元皮货,后来又买了二千五六百元东西,尹起文便建议他把两次购物的钱算在一起,这样可以打七折。李宗侗一琢磨能省点儿钱,便欣然应允,而且他买东西那天也确实不是公开售卖日。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只能算程序瑕疵,绝对不算违法,但在朱树森的追问下,李宗侗竟然支支吾吾道:“我我我记不大清楚了。”当时也在场的吴瀛见李宗侗这副表现十分气恼。事后他对李说:“物品公开发卖,为什么你买不得呢?你今天不该吞吐,高兴说有就有,说无就无。什么叫‘记不清’呢?你显得软弱心虚。这事昨日他们预先有接洽是无疑的!”

吴瀛所料不虚,这尹起文正是张继夫妇介绍来故宫工作的。在上一回合中,因为无凭无据,检举落了个空。这一次,他们在搬来最高法院的同时,还从故宫内部挖了许多黑材料。

不久前,故宫博物院会计科职员秦汉功因沾染不良嗜好,被故宫免职。他向张继夫妇告发,会计科负责人萧登青赶着办理积压数年的报销,让文具店老板改开了几张单据。

根据这个爆料,朱树森在故宫很快就从账目中查出了600元单据不符。他以为发现了什么真凭实据,立即询问了文具店老板李宝书。李宝书说:“我店与故宫博物院做了多年的来往生意,总是陆续送去各种文具先用,每届月底开一总账单交庶务科核对结账。这次会计科编造报销,要将笔墨纸张簿籍等分几张小账单开列,才符合报销册的栏目,故叫我店把每个月一张的总账单分作数张小账单。而每月我店所开小账单的合计数目,与总账单是符合的,并没有多开数目帮他浮报。”

朱树森一查,总数果然对上了,“虚报账目”一说原来是子虚乌有。这不免令他泄气,很快便返回了南京。

朱树森走了,但故宫博物院管理层仍未参透幕后黑手是谁。

1932年日本人的势力已经逼近平津,为保国宝无虞,故宫同人开始酝酿“国宝南迁”事宜。如今看来,“国宝南迁”在战乱年代保全了中华民族的文脉,无疑是明智之举。但在当时,无论是社会上还是故宫内部,反对的声音都非常大。吴瀛就曾开诚布公地表示:“古物一出神武门的圈子,问题非常多,责任既重,闲话也多。”不过,在易培基的坚持下,第一批“国宝”还是上路了。

最高法院检察官朱树森造访故宫时,第一批古物刚顺利运抵南京不久。易培基、李煜瀛等人以为,发难者是冲着“国宝南迁”来的。不过,随后从南京发来的一封电报,令他们恍然大悟,原来捣鬼的还是张继夫妇。

一日,电报局将一封写着“长安饭店,朱树森先生”的电报送到了吴瀛家。朱树森当时已返回南京,电报无法投递。由于电报局的工作人员是吴瀛的朋友,知道朱树森是为故宫博物院而来,因此便将电报送给了吴瀛。电报上这样写道:

佳电缓办,即查古物有停运否?俾转政院,勿藉案停运。张嘱尹即来,费先筹给,程已保外否?并电复!烈蒸。

故宫众人分析,发电人“烈”,应该是最高法院检察长郑烈,“张”即张继,“尹”则是前文所述一直冲锋陷阵的尹起文。郑烈是张继的门生,他能谋得最高法院检察长一职多亏张继提拔。此番恩主有事相求,他自然是不遗余力。尹起文是张继太太崔振华介绍到故宫工作的,张继让尹起文速来南京,自然是要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故宫博物院的缔造者之一吴稚晖看到这封电报后,怒不可遏。张继夫妇一回北平,他便拿着电报去找他们评理。面对吴稚晖的对质,崔振华恼羞成怒,不但直认不讳,还完全不顾颜面地撒泼打滚起来。这样一来,双方矛盾完全公开化,张继一方更加无所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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