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亨利·勒德汉德勒,中文名李德汉。作为一个犹太裔比利时人,他长期致力于中比友好,是中比经贸合作的拓荒者,是多个中比友好组织的创始人,不幸于2013年12月25日去世,享年80岁。当时距离他的自传中文版出版仅有两三个月。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个招待会上。他中等略高身材,鹤发童颜,在众多来宾中显得很突出。别人介绍说他已年近八旬,我大吃一惊。他说话中气充沛,嗓音略显沙哑,很有磁性,语速不快,但用词很讲究,条分缕细,还习惯性地扳着手指头,数着一、二、三、四。别人讲话时,他会用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非常专注地盯着看,用一个词形容就是“炯炯有神”。他自己说话时,又经常把眼睛眯成缝,嘴角略略一抿,显得慈和友善。双手柔软宽厚,握手时却很有力。此前我就对李德汉略知其名,知道他早年曾参加过比共,后经商,与比利时政商各界交往密切,在友华人士中很有威望,特别是对中比关系的发展做出过独特贡献,是个有故事的人。但那天也许是因为我们初次见面,他只是做了些礼貌性的寒暄,给我的初步印象只不过是一位友好慈祥的老头儿。
后来,随着见面次数增多,交往加深,他偶尔会提到当年的一些传奇经历:上世纪50年代如何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结识吴学谦,受吴委托开辟中比、中欧经贸通道,向面临西方封锁的新中国提供一批批急需的建设物资;如何在1955年应邀率比利时青年政治家代表团首次访华,出席五一劳动节庆典和国宴,与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握手;如何建议并推动比利时王太后冲破重重阻碍,作为首位西方国家王室成员访问新中国;如何作为当时比共领导人之一,顶住党内和苏联的压力,坚持在他经营的书店里出售介绍中国的书籍,为此宁愿丢掉工作,退出比共;如何在中比建交后,帮助中方外交人员接收国民党在比遗留资产并建馆;如何在中国改革开放后,积极推动比利时大企业赴华投资合作;如何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后坚持对华友好并访华;如何帮助、支持、资助其他比利时人士了解、认识中国;而中国朋友也为他打开了事业成功的大门,并在他人生低谷时伸出了友谊之手。每当谈起中国,他总是滔滔不绝,那双眯成缝的眼睛熠熠放光,红润的脸膛露出欣慰的笑容,语气中不无得意和炫耀。是的,他把中国当作“第二祖国”,是中比友好交往的见证人,也当之无愧是一部中比合作的活词典。
李德汉不仅全身心投入到中比友好事业中,而且对于有损中比友好的人和事极为反感,可谓“嫉恶如仇”。有一次,我们举行中比关系座谈会,席间一位华人代表谈了她女儿回国参加夏令营的一些观感,表现出对国内教育问题的忧虑。会后,李德汉生气地对我说;“你们怎么请这样不友好的人来批评中国?中国确实有缺点,但中国在不断发展和进步,许多问题是会解决的,不能把中国的事情说得一团漆黑。”有一位比利时记者,曾在台湾学过中文,又娶了台湾老婆,就自诩为“中国问题专家”,他的涉华报道一面倒地抹黑中国大陆。对此,李德汉可以说是怒不可遏,多次投书报社,严辞驳斥那位记者的歪曲报道,揭露此人在穷困潦倒时接受李的支持资助,情况好转后却赖账不还,并以诋毁谩骂中国为业的丑陋嘴脸,对其忘恩负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劣品质嗤之以鼻,甚至认为“那是一条无可救药的毒蛇。”
最难忘的是那次应邀去他家做客。李德汉兴奋地翻出相册,指给我看他和中国朋友交往的照片,找出比利时领导人对他发展中比友好和经贸合作表示肯定的信件,特别回忆起2012年5月李克强副总理访比期间来他家做客的情景。他指着我坐的位置说;“当时李副总理就坐在这里。他风趣幽默,和我一见如故,握着我的手说,咱俩有缘份。我说,是啊,我们有三个共同点:都姓李,都领导过各自共产党的青年工作,1955年我第一次访华时,您刚出生。李副总理哈哈大笑。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李副总理的到来,是我们全家的荣幸。”李德汉说,当时李副总理听说他正在写自传,立即表示愿意帮助在华出版中文版。说着,他拿出刚刚出版的自传法文版。此前,在我们的帮助下,他已经与国内一家出版社取得了联系,并签订了翻译出版中文版的合同。这次,我们进一步敲定了有关事项。
此后,我们经常就自传出版的事联系。可以看出,他对此事很关心,也很高兴。随着翻译工作临近完成,他开始打算来华出席中文版首发式。我清楚记得,2013年12月22日,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又在电话里聊了将近半个小时。他说希望明年春节前后再次访华并出席首发式,如果届时来不及出版,最晚是明年春天。他不无伤感地说;“我已经去过中国70多次了。现在岁数大了,恐怕以后去中国的机会少了。不过,我的词典里没有‘退休’一词,我会继续奋斗,永不停息。”当时,我们都很高兴,并互道圣诞快乐,没想到一语成谶。
三天后的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自称李德汉。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说自己是李德汉的儿子,埃里克。从他低沉的语调中,我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告诉我,今天早晨6点多,他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我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前两天我们还通过电话,他特有的嗓音和爽朗的笑声仍在耳边。
几天后,在一个阴郁的冬日,我参加了李德汉的葬礼。送葬队伍很长,大家都很沉默,每人拿着一枝素花。当我抚摸着冰冷的棺木,放下手中的花束,心中无限悲伤。一位贸促会驻比代表处的朋友感叹;“现在,像李德汉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热爱中国,发展对华友好合作的患难之交越来越少了。”
李德汉去世后,我心中总是隐隐有种负疚感,觉得未能在他生前出版自传中文版,给他留下了终生遗憾。于是,我催促国内加快了出版进度,终于在三个月后举行了《非凡人生—李德汉传》的首发式。小李德汉作为家属代表应邀出席并致辞。我请他在新书上签名,同时拿着李德汉本人曾给我签名的法文原版,感慨万千。
我和李德汉的故事讲完了。一年多来,他的音容笑貌总在我眼前浮现,耳边回荡。我多次想到,有责任为他写点什么,但都半途而废。这次,在比利时国王访华期间,习近平主席说,中比关系发展处于历史最好时期。我想,这是包括李德汉在内的千百位中比友好使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在访华招待会上,我再次有种强烈的冲动:他应该在这里,他要是看到今天这一幕该有多好。
李德汉在自传中写道:我的经历证明,在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大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的巨变。她的觉醒导致20世纪形成的国际秩序发生了无可置疑的变化。正是因为亲自参与了这一绝无仅有的历程,我的生命有了新的意义。我深信,未来30年中国将成为世界头等强国。中国的发展不会风平浪静,但我基本上是很乐观的,我对中国很有信心。我的自信来源于我的经历,我亲眼看到过这个国家是怎样克服历史上非常困难的时期的。即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中国人民也从来没有屈服过。中国仍然需要发扬民主,但不能照搬西方制度或别的什么制度,这些制度不适合中国。听到来自中国的声音,我们就能理解她的长处和短处,她的成功和失败。尽管有沉疴顽疾,她的潜力依然巨大。这样,我们就可以对这个伟大的国家形成一种不带偏见的看法。
读着这些字句,我仿佛又看到他那慈祥的目光,略略一抿的嘴角,伸出宽厚柔软的双手,用沙哑而磁性的嗓音说:“你好,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