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三峡,穿过夹江对峙的虎牙山、荆门山河谷,直奔“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的江汉平原——长江流经荆州时,爱极了这里的富饶灵秀,盘旋环复,久久不愿离去,留下“九曲回肠”的美丽注脚,再滚滚向东。
城依江而生,江绕城而流,这是人与自然共生的景象,也是我眷恋的家乡。
江中守望
荆江,长江中部由枝江至洞庭湖口段的别称,因古城荆州而得名,也因洪水宣泄不畅极易溃堤成灾而成为长江至险。
在长江中游干流洪湖河段的江堤边,有一个会在夏季汛期出现在电视里的水文站——螺山水文站。1953年,外公由一名长江船工转行来到这里,成为这个控制长江荆江与洞庭湖出流的国家重要报汛站的一名坚守者。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当地有“荆沙不怕刀兵动,只怕南柯一梦中”的民谣。在荆江广阔水域里,一个个水文站如一处处哨所,荒无人烟的深山,水深流急的峡谷,风沙弥漫的孤洲,烟波浩渺的湖泊,到处都有水文人的家。
由于工作性质和特点,许多水文站点设在远离城镇的山区或农村,有的站点周围甚至连村落也没有。远离城镇,远离繁华,远离家人。在清静背后,更多的是清贫和孤寂。
1980年,外公退休,舅舅来到小站继续坚守。父母工作在外,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小小水文站便是我儿时的乐土。
巨型客轮经过,鸣着长长的汽笛,吸引着一群孩子,沿着河滩尖叫、追逐,直到轮船渐渐远去,才打闹着往回跑。这么大的轮船,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那时起,我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说不清的好奇和向往。
春天来临,长长江堤上,枯黄野草渐渐泛绿,像不小心泼洒的淡绿色颜料,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一天一天慢慢浸染,然后汇合成整片整片,河滩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夏天,属于我们的欢乐才真正开始。一个汽车轮胎内胆做成的游泳圈,上面放上一个大木盆,躺在上面顺水漂流,漂着漂着就是一整个夏天。汛期时洪水退去,岸边的草丛中、水洼里遗留的江鲢、黑鱼、乌龟时不时给我们惊喜。
冬天,枯水季节,褐色的河床裸露出来。寒风起,漫天的雪花铺天盖地,村庄、田野、大堤、河滩全都裹上一片银色,厚厚的积雪能保存很长时间都不会融化。那美轮美奂的雪景如今已不多见。
家在长江边,记忆也不全是美好。有时一觉醒来,江水大涨,已悄悄进屋没过床腿,鞋子、凳子等都漂在水上。每到危急关头,相关部门便要求螺山水文站每30分钟通过电话直接向国家防总报告一次水情。测报、计算、分析雨水情……一个个跳动数据,一次次精准测报,字字重如千钧。
“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复原,不断地创造的。”正如诗句的描写,当年洪水泛滥的地方,如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斥巨资保护治理大江大河,三峡工程的运行,让“荆江安澜,两湖丰稔”渐成现实。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2020年汛期过后,舅舅也退休了,我来接他离开这座两代人坚守了70年的小水文站。锁上大门,舅舅久久不愿转身,和他40年的长江“哨兵”生涯告别。
驱车在荆江大堤上沿江蜿蜒而行,问舅舅:值吗?他答,看着两岸万家灯火,再辛苦也值。
长江黄金水道与蒙华铁路在这里交会,今年上半年地区生产总值增幅居湖北全省第一位。这是荆江,也是长江。人江相亲、城水相依的新时代发展脉搏,在荆州回响。
江边城事
鳝鱼骨和鸡架熬成浓郁高汤,筋道的面条加上过水的猪肉片,两口面,一口汤,简直是人生满足。在荆州沙市区,人们的一天从一碗早堂面开始。
早年间,长江边劳作的码头工人喜欢吃油水厚重的食物。当地一个面馆老板创造了这种油厚码肥、汤鲜味美的面条,由于码头工人多在凌晨时分来吃面,故此得名“早堂面”。
1986年,我从长江边小镇来到沙市上学,吃上了这碗早堂面。彼时,沙市还是光芒耀眼的明星城市:GDP为160亿元,排名全国第四位,仅次于北京、上海和武汉。
宋史记载,沙市镇为江陵府22个商税场务之首,是江汉平原重要米市。明万历前后,沙市“蜀舟吴船,欲上下者,必于此贸易,以故万舫栉比,百货灯聚”。
“千年古商埠,百年洋码头”。1876年,沙市码头开埠,英、法、德等国相继在这里设领事馆、码头等,故称“洋码头”。新中国成立后,沙市依靠港口优势发展轻工业,诞生了活力28、沙松冰箱、荆江暖水瓶、鸳鸯牌床单等一批享誉全国的知名品牌。
粉红的底色、大朵的牡丹图,这种“过时”床单近年来引起无数人怀旧,被冠以“国民床单”之名。这正是一度风靡全国的沙市“鸳鸯牌”床单的拳头产品。
我小学同桌叫藤毅,他的爷爷藤继新是“活力28”品牌创始人。1982年,藤继新在一年一度的广交会上发现一家荷兰公司有意转让一种全新洗衣粉配方,去污力强,用量少,超浓缩。其他洗衣粉厂不相信,但藤继新对此很感兴趣。
一番考察下来,他和荷兰公司确定开展合作。同年,就推出了首款超浓缩无泡洗衣粉,命名“活力28”。
“活力28,沙市日化”,简短上口的广告语,激起千层浪。1994年,“活力28”以9万吨的销售量,占据中国人洗衣粉市场80%的市场占有率,迎来了属于它的高光时刻。
改革开放浪潮下,市场竞争日趋激烈,“活力28”的辉煌已是明日黄花,分布在洋码头周边的不少老品牌因缺少创新动能接连破产关停,问题随之而来:废弃厂房随处可见,历史建筑逐渐破败,污水直排长江,棚户区任意搭建……居民“临江而不见江”,洋码头成了长江边一块显眼的“伤疤”。
曾任荆州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周宏智认为,1998年洪灾后,沙市在大家印象中是一个洪涝灾害严重的地方,加上不通铁路,一直缺少大项目落户。渐渐地,沙市掉队了。
楚人崇凤,凤凰涅槃。进入新时代,水患解除了,高铁通车了,一系列国家战略青睐有加,沙市也重新焕发新活力。
2016年,随着长江保护修复攻坚战打响,洋码头改造正式启动。打包厂、大慈街、安利英行、吉祥花号、老候船室、供电公司、老棉花机械厂……一批承载了几代沙市人记忆的历史建筑,在新的时代节点上被赋予新的时代价值,重新焕发光彩。
“活力28”的老厂房被改造成“沙市工业成就”展馆,呈现新中国成立至今沙市工业发展历程。“活力28”占满一楼,耳熟能详的电视广告、琳琅满目的包装袋、冠名的足球队……时过境迁,依然能感受到当年的潮流气息。
工业遗迹唤醒城市记忆,而创意元素则点亮洋码头的夜空。夜幕笼罩下,美食、潮玩、灯光秀令人目不暇接,小酒馆的歌曲和着夜市摊贩的吆喝声,与旧厂房改造的博物馆和现代创意墙绘相映成趣。
“前几年路过正在修建的洋码头文创园,心里就很期待建成以后的样子!我在长江边长大,对长江有独特的感情,就萌生了在江边开一家酒店的想法。”莳野花园酒店主人蔡璇说,今年6月开业以来生意火爆,50间客房几乎每天都客满。
再也见不到成批的码头搬运工人,再也听不到厂房内机器作业的轰鸣声。但随着长江黄金水道效益逐步显现,沙市从过去的中转基地变身综合交通枢纽,码头文化复兴不再是梦。
江之回馈
2023年,初秋。长江荆江段阵雨初歇,氤氲空气中,昏黄的光融化成模糊而柔和的光团。这光团中,麋鹿奔腾,白鳍豚跳跃,水珠四散,温润欢悦。谁能想象,眼前这天鹅洲曾是滚滚长江的一部分。
上世纪,长江六合垸江道自然裁弯取直,在主干流之外形成了2.5公里长的新河道。这是长江故道群湿地中保存最好的一处,也是白鳍豚和麋鹿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春天,漫滩紫云英汇成花海;夏夜,水天相接处日月同辉;秋天的回头青,从缓慢消退的水中渐次生长;冬天的芦花,在开阔的河道上肆意飞扬。
2007年,我随科研人员来到石首天鹅洲白鳍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采访。船只行驶在故道水面,突然,离船约300米处,一道灰黑色的弧形曲线一跃而起,快速进入江面,紧接着,又一头跟上,同样在视野里划出优美的弧线……这种“接触”,远比在豚馆中见到的江豚要令人雀跃。
此后,长江岸边的多次采访,让我深深感受到生态之变。
荆江北岸的洪湖,再现了“浪打浪”的美景。
“宁可靠大湖,不可靠大户。”大湖里的财富取之不尽,装着父老们的好光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家一拥而上开发洪湖。上世纪80年代,洪湖兴起人工养殖,以湖草养湖鱼,并逐渐出现围网养殖。不到20年,洪湖面积由114万亩速减一半以上,伤痕累累,满目疮痍:不见“浪打浪”,惟有“竿连竿”。水体浑浊,水质下降,水禽稀少,湖草枯竭,物种锐减。
洪湖人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祖祖辈辈引以为豪的鱼米之乡会被彻底毁掉。2005年起,洪湖开始拆除围网,修复生态。十几年的艰辛努力,最美洪湖水终于又回来了——天然湿地面积逐步扩大,鸟类种群恢复到138种,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野大豆和粗梗水蕨被重新发现,野生荷花恢复到数万亩……
9月洪湖,看不见夏季旅游高峰时的“百舸争流”,湖面空旷寂寥,一眼望不到边。“船老大”张圣元说,现在夏候鸟正陆续飞走,冬候鸟还没到,等到了年底,来此越冬的水鸟又会遮天蔽日。
张圣元以前是有名的猎鸟能手。在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反复教育下,老张从打鸟人变成了护鸟人,每天风雨无阻在湖上巡逻。退休在家后,张圣元依然牵挂洪湖保护区的野生鸟类,闲时就爱跑到湖区去看看。珍藏在身边的巡查日记,记录着洪湖生态变化的点点滴滴。
洪湖湿地是个天然蓄水池,每年能调蓄196万立方米的水量,为沿湖60万人口提供饮用水源,满足130万亩农田灌溉用水。桐湖牌黄鳝、清水大闸蟹,还有洪湖的鱼子酱、白莲、菱角、藕粉、荷叶茶等产品,都是大自然给人类的回馈。
“养蟹,最紧要的是‘三不贪’。”“蟹三代”王贵金讲起自己的“养蟹经”——不贪养殖密度、不贪虾蟹混养、不贪饲料便宜!这“三不贪”,去年他养殖的螃蟹亩产超过300斤,“湖水好,湖鲜就长得好、卖得俏,咱少给湖里添负担,湖水给咱的馈赠就会更慷慨。”
荆江长湖畔,捕鱼30年的尤兴权响应长江禁渔退捕号召,交船上岸,干起了小龙虾养殖,还申请当上了护鱼员。上岸五年,尤兴权感叹:生态好,生意才会好,“饭碗”才端得稳。
荆江在变,无人机航拍图,市民随手拍,越变越美;荆江在变,变在颜值,变在观念。
(柳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