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美墨边境隔离墙:每个移民背后都是破碎家庭

作者:李 强 王骁波 来源:中国新闻网
2017-04-13 13:24:59

探访美墨边境隔离墙:每个移民背后都是破碎家庭

  边境隔离墙边一名等待和亲人见面的墨西哥男子。本报记者 李 强摄

自上世纪90年代,美国在和墨西哥的边境上就已建起一座伸向大洋的隔离墙。然而,筑墙隔离并不能解决非法移民问题,造成的是数不清的家庭妻离子散、无数人有家不能回。近日,本报记者特地前往边境,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尤兰达·瓦罗娜位于墨西哥边境城市蒂华纳的住处,不过是一个10平方米的木板隔间,没有窗户,整天都要开灯,一张单人床占据了近一半的空间。她从置物柜里拿出一个点心铁盒,又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一个首饰盒,层层剥开,给本报记者展示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女儿宝琳娜的两颗乳牙。

“6年来,我从没亲眼见过女儿一次,不能给她拥抱,不能亲吻她,更无法想象我还要过多久才能见到她……”尤兰达开始抹眼泪。

自2010年被美国遣返回墨西哥,尤兰达已经独自在蒂华纳居住了6年,现在是边境公益组织“梦想妈妈”在当地的负责人。此前,她和自己的两个孩子,在边境另一侧的加州圣迭戈市工作居住了17年。

每年有超过25万名墨西哥人因为各种原因被美国遣返,尤兰达只是其中之一。他们当中的确有罪犯,但更多的仅仅是寻求更好生活的普通人,但因为非法移民,而遭遣返。

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不久就签署行政命令,要求加强边境安全和非法移民遣返,并称数月内在美墨边境开工筑墙。2月28日,特朗普总统在国会演讲中,再度重申加快边境筑墙计划。紧接着,一则酝酿中的政策再度引发关注:非法移民家庭一旦被拘留,在法庭判决之前,父母将被羁押,子女则交由公共部门监护,直至转交给在美亲属或国家监护机构,这一意在威慑非法移民的政策已经引发强烈质疑。

美国,这个由移民建立的国家,正在逐渐关闭大门。

没有一句告别,从此天涯相隔

2010年12月31日,对尤兰达而言是绝望而苦涩的回忆:她陪朋友去墨西哥聚会,返回美国边境时被查出持旅游签证滞留工作,旋即被吊销签证并预定遣返。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她不仅错过了家庭的新年聚会,更连和孩子们告别的机会都没有,迎接她的只有美国边境官冷冰冰的面孔。

“他们态度十分不友好,拉拽我的时候,肩膀都被弄脱臼了,那是无法想象的痛,没有人叫医生,只是对我说,闭嘴,你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这就是尤兰达在美国边境看守所度过的跨年夜,带着脱臼的肩膀,睡在没有被褥的冰冷地面上,迎接新年的到来。

第二天,尤兰达孤零零地站在边境墨西哥一侧,没有人告诉她可以去哪里,也没有人帮助她。围上来的只有“蛇头”,问她要不要付钱偷渡回去。尤兰达小心翼翼,她知道边境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专门盯着被遣返的女性,利用她们脆弱的心理图谋不轨,这是一条充满绑架、贩毒、强奸的危险边境。

她虽然是墨西哥人,但父母早已去世,家乡远在2800公里外的墨西哥南部格雷罗州。身处蒂华纳的她无依无靠,对面50公里外的加州埃尔卡洪才是她真正的家,因为那里有盼她回家的孩子。

在美国的17年,尤兰达一直在餐厅工作,做到经理仍然没有合法身份。她的两个孩子,也在13岁和6岁时就来到美国。如今,大儿子已经取得了美国国籍,可以定期来看她。但女儿宝琳娜还没有身份,只有临时居留许可,而且一旦离开美国立即失效——这也是她们母女无法见面的原因。

眼下,她只能寄身于蒂华纳的一个木板隔间,与家人团聚的日子,遥遥无期。

母亲问我何时回家,我无法回答

在墨美边境的隔离墙前,珍妮特·费尔南德斯和孩子站在美国一侧,她的妈妈站在墨西哥一侧。每周末,她们都会隔着密密的铁丝网聊会天。

珍妮特在蒂华纳长大,2006年,26岁的她和许多移民一样,非法穿越边境到美国:“我是幸运的,找了人,坐在一辆车里通过了边境。不像有的人步行穿越,很危险,甚至会丢了性命。”

珍妮特和家人曾经试图办理赴美签证,但在交完钱后,代理人却卷款跑了。最终,她决定非法穿越。她的母亲至今仍记得,当女儿第一次离家赴美时,全家都很难过:“我和她一起收拾要带走的东西,感觉她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当天珍妮特又回来了,前前后后一共尝试了4次,才最终踏入了美国。

在与蒂华纳毗邻的加州圣迭戈,珍妮特一待就是10年,她嫁给了美国人,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尽管是两个美国公民的母亲,珍妮特一直没有合法身份。3年前,她终于获得了工作许可,可以在美国境内合法旅行,但并不能离开美国。“我很想回墨西哥见见家人,给母亲一个拥抱,但是至少现在还不能。”珍妮特说得悲伤,听得人心酸。

眼下,珍妮特在圣迭戈的一家药店工作,薪水远远高过墨西哥。“在美国赚得多,开销当然也比在墨西哥大,我和丈夫勉强支撑着一家五口,但为了孩子们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们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墨西哥的教育和生活条件远不及美国。”珍妮特的话,道出了很多移民的心声。

而对美国来说,廉价的劳动力同样不可或缺。墨西哥人自1910年就开始赴美打工。如今,美国的农业、建筑业、餐饮服务业已经高度依赖移民特别是非法移民。“在加州的农场里,85%的工人都是非法移民。没有他们,谁去种蔬菜摘水果?”在墨美边境隔离墙前,恩里克·莫隆内斯隔着铁丝网对记者愤愤不平地说。

恩里克是美国公益组织“边境天使”的创始人,多年来一直为美国非法移民提供援助:“移民并没有偷走就业岗位,他们干的都是美国人不愿干的活儿。而且,他们同样缴税、消费,促进了美国的经济发展。”

事实上,伴随着美国收紧移民政策,很多移民或被遣返,或望而却步,美国的建筑业和餐饮业正面临“用工荒”。得克萨斯州的一家企业主就表示,缺少工人已经导致其推掉了2000万美元的业务。据美国有关统计,全美仅餐饮酒店业,就有70万个低薪职位空缺,大量餐馆找不到刷盘工;家政服务业在未来10年的用工预计将增长40%,如今也处于填不满的状态。

正是这种现实需求,令美国长期对非法移民采取模糊态度,既不鼓励,亦不禁止。但这对移民来说,是“一种悲伤的生活”。

“妈妈开始反复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但我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珍妮特说。

对女儿来说,我或许就成了陌生人

与尤兰达一样,艾玛·桑切斯也保存着孩子的乳牙,这是她和住在加州维斯塔市的孩子们铁一般的血肉联系。

她在10年前因为非法滞留被遣返,丈夫鲍尔森是美国退伍老兵,生活也不宽裕,孤身养育3个孩子长达10年,艰难可想而知。令人宽慰的是,几乎每周,鲍尔森都会开车带着孩子来蒂华纳看艾玛。

“是的,她是非法移民,但她为此付出了10年分离的代价。这难道还不够吗?”鲍尔森说。

对绝大多数被遣返的母亲来说,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真的成了一种奢望。

“尽管我能在视频聊天时看到她,但这跟见面不一样。她常常说爱我,想念我。但随着时间推移,对女儿来说,我或许就成了陌生人,毕竟我们这些年都没生活在一起,不能亲眼见到对方。这样的生活真的很难。”尤兰达说到此处再度落泪。

遣返,在令她们饱受分离之苦的同时,也给孩子的成长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对艾玛来说,她没法参加孩子的入学典礼,没法在孩子生病时照顾,没法和他们天天说话——她几乎缺席了3个孩子最重要的成长时光。

更糟糕的是,很多母亲甚至从此失去了和孩子的联系。有些人重组了家庭、有些人变更了住址,或者仅仅是更换了手机号码,而任何一个小小的变动,都可以增加找回孩子的难度。有的时候,美国政府甚至会将这些“失去”母亲的孩子送到寄养家庭,彻底“合法”断绝了他们与亲生母亲的联系。

尤兰达讲述了一个故事,有一位被遣返的母亲已经20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当她辗转找到孩子的下落时,却得知女儿被送到了寄养家庭后遭到了性侵。

“孩子曾在我们的肚子里,而我们现在却无权去拥抱他们,我认为这些都应该改变。”正是尤兰达自己和其他母亲共同的悲惨遭遇,促使她和另一位母亲成立了“梦想妈妈”组织,专门帮助那些被遣返的母亲。

从边境到家的100公里,她已经走了10年

在尤兰达住处的楼下,就是“梦想妈妈”的办公室,经常会有被遣返的母亲前来求助。“如果你被遣返后没有人帮助的话,会很危险。”尤兰达的亲身经历已经足以说明。如今,“梦想妈妈”会为被遣返的母亲们提供暂时的住所和食物,尤兰达居住的小隔间外,就有一间屋子,摆着好几张折叠床。厨房里堆满了民间捐赠的各种物资。

对于被遣返的母亲们,回美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会铤而走险非法过境,除了被边境巡逻队抓到之外,还有可能在穿越沙漠和丛林时遭遇不测,尤其对女性来说,被蛇头强奸的案例比比皆是。

鉴于此,“梦想妈妈”一直致力于利用法律手段来帮助这些母亲,让她们合法地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利。尤兰达介绍说,她们聘请了专门的移民律师,为母亲们提供法律援助。虽然请律师很昂贵,目前收到的捐助也有限,但她们仍然会坚持下去。

所幸,一切努力,正在慢慢兑现成果。前不久,艾玛·桑切斯终于通过了美国移民部门的审查,获得了重新申请美国签证的资格。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她就能回到已经阔别10年的美国的家,而她位于加州维斯塔的家,距离蒂华纳不过100公里,为了能和3个儿子及丈夫重新生活在一起,艾玛却经历了10年的努力争取和痛苦等待。

对尤兰达来说,希望同样正在浮现。她正在申请美国的U类签证,这是一种专门发给犯罪受害者的签证。尤兰达在美国时,曾饱受家庭暴力侵害,这在美国的移民群体中司空见惯,很多无证女性被美国丈夫或男友、雇主甚至邻居威胁,由于担心被揭发非法身份,她们不得不屈从。如今,美国移民部门正在审查尤兰达的申请,也许再过两年半,她就可以拥抱自己的女儿了。

“如果我能够再次合法返回美国,我会建立一个组织,帮助那些受到犯罪侵害的无身份妈妈们,让她们能够合法地在美国生活,不再成为暴力的受害者。”尤兰达的目光,充满彷徨也有憧憬。

在西班牙语里,尤兰达意为“紫罗兰花”,象征着“永恒的爱”。生活虽然艰难,但尤兰达从未放弃。

本报驻墨西哥记者 李 强 王骁波